說到綠島的觀光,很多人首先會想到的,可能是蔚藍的大海、奇特的岩石,或者是溫泉、梅花鹿,至於島上的黑暗面,相較於明媚的風情,反而不這麼被注視。
我去過好幾次綠島,每次去除了環島,也一定和所有經典行程一樣,會去參訪人權文化園區(現稱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但到那裏,雖然自己明白那些白色恐怖的過去,但好像也有種感覺,自己只是與跟許多觀光客一樣,在標語下打卡,或是在社群分享幾句心得,但沒有太過深切的感受,畢竟我們不是經歷那時代的人。
然而在最近看了《流麻溝十五號》,這部講述白色恐怖期間,以綠島新生訓導處女思想犯為主題的電影,激發了我更想再去一次綠島,探尋曾經的苦難,找回這些歷史上事實的想法。
簡評:不同以往的白色恐怖作品
這是一部很不同以往的白色恐怖作品,我覺得這一部作品不論在背景、在題材、在氛圍上,都是更適合「雅俗共賞」的。
《流麻溝十五號》的主角是一群被關到綠島的女子思想犯,光是這一點就很特別,再著,相關的影視作品,似乎也很少提到綠島這一塊。而裏頭的人物,來自四面八方,特別呈現出有不少受害者,其實是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外省人,甚至國民黨員、國軍自己的軍官也會受牽連的事實,讓這部劇不會這麼流於對立的意識形態解讀。
必須很坦白的說,當初會看這部劇,就是因為注意到連俞涵有演,所以才想說來看看的。看到她在裏頭飾演一名被迫遷台的山東人陳萍,滿口山東腔口音,透露一種截然不同於《茶金》大小姐的華貴與韌性、《一把青》朱青的氣質與詩意,而是一個看似疏遠又自私,但事實卻願意犧牲自我的人。不免讓人佩服她的演技。當然,其他女主角,如飾演「杏子」余杏惠的余佩真,有著一種爛漫,卻也充滿著力量,在與其他獄友的互動中,帶來了暖流、飾演嚴水霞的徐麗雯,就像一個大姊,給了杏子力量與信念。彼此都演出了截然不同命運,相撞出的火花,以及在這艱苦環境下的堅毅不屈。(如果說男演員,我最有印象可能就是飾演大隊長的馬力歐了,他真的演什麼像什麼,不愧是金鐘最佳男配角)。
此外,在角色方面也不純然的是非善即惡,而能更深度的去看見每位角色背後的故事。
然而,隨著整部劇的時間推進,我慢慢地沉浸入劇裡的時空,就像那些人一樣,既惴惴不安,又不想輕易妥協,保持信念。整體而言,這樣的主題當然「沉重」,但並沒有想像中重的喘不過氣或是像我之前看《時代革命》忍不住哽咽一樣(雖然看完電影聽到一些觀眾啜泣聲),可以說是一種「剛剛好」的狀態。
探尋:流麻溝的事實
如果單看片名《流麻溝十五號》,想必會讓人完全不知所以然。加上這是發生在綠島的事件,對大多數台灣人來說,又更加遙遠。所以,看完這部電影後,我便開始蒐集資料,希望能夠捕捉到一些曾經的面貌。
流麻溝十五號是哪裡?
流麻溝乍看之下似乎是一條水溝,但事實上是島上最長也是水流量最穩定之溪流,源於綠島第二高峰阿眉山。過去因為水裡有鱸鰻,而成鱸鰻溝,後來因台語諧音近似流氓,又稱流氓溝。如今則以國語諧音稱流麻溝。
所謂的流麻溝15號,指的是「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新生訓導處」,如今成為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的一部分。1951年4月1日成立的訓導處,是政治受難者主要的監獄。對政治犯進行監管、思想改造。自1951年起,大部分的政治犯都送往綠島新生訓導處集中管理,人數最多時達到約2000人,分為3個大隊,每個大隊再分為4個中隊,共計12中隊。
1951年至1954年間,更有近100人的女生分隊與來自中國福建省南日島的共軍俘虜。《流麻溝十五號》,就是在講這些女生分隊的故事。
劇中角色代表的人物原型?
劇中的許多人物都是影射曾經的政治受難者,但並非每位角色都能對到一個受難者,而是綜合了各種經歷的受難者而集結起來的原型。如因為參加藝文社團就被抓、在獄中懷孕生子、被迫與孩子分離、丈夫也是政治受難者等等。
劇中角色嚴水霞是唯一被槍決的女性,她的角色原型可能是來自傅如芝。傅如芝受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牽連而被捕入獄,後來移監綠島,最終因被控藏有手抄《論人民民主專政》、為匪宣傳之標語條、匪歌一首等,成「綠島獄中再叛亂案」一員,而被處死。在行刑前,一如電影所演,她是露出燦爛笑容的。
另一位陳萍也多少以知名的舞蹈家蔡瑞月為本,她的丈夫被當匪諜驅逐出境後,她也被拘捕送至綠島關押。但與劇中角色不同的是,出獄後的蔡瑞月,繼續從事舞蹈的教學、創作與演出。而她被上頭「召見」的經歷可能是改編自另一位受害者王孝敏,這位頗受歡迎的獄中偶像,每晚都會被上頭的人調出牢房。
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
在劇中,所有政治犯都被要求參與「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強迫政治犯「自願」在身上刺上「反共抗俄」等政治標語,或是寫血書等。當然這樣得蠢事很少政治犯願意配合,此外也有些受刑人擔心牽連到在中國大陸的家人,使得此計畫以失敗收場。之後,當局以政治犯「阻擾管訓」為由,編織出綠島再叛亂案,進行秋後算帳,在蔣介石大筆一揮下,前後共槍決了14人。
在此事件中,第四中隊與女生的第七中隊覺得「活著要鬥爭」,於是犧牲者就集中於「積極派」的第四與第七中隊。
綠島居民與受難者的關係?
在劇中,我們可以看到綠島居民不只是單純與這些監獄裡的人有單純的資源供給關係。事實上,一些綠島居民都有與「新生」們互動互助的回憶。代表「新生」和島民買魚獲的「伙委」,不只力圖改變官方宣傳這些政治犯是凶神惡煞的形象,更透過買賣行為,私下將報紙帶到獄中,讓大家能一窺外頭世界的演變。
蝴蝶的意象
在電影中,眾人集合聽訓時,主角杏子注意到一隻蝴蝶並把牠畫了下來。這隻蝴蝶或許隱含著政治受難者蔡炳紅的意像。蔡炳紅是死於綠島的政治受難者。據他的難友陳英泰先生回憶,蔡炳紅於軍法處寫了封信給難友,說自己「做了夢,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自由自在的在長滿了透紅的杜鵑花的山野裡飛翔。」
蔡炳紅死時,只有26歲。
為什麼被槍決前,女主角露出了笑容?
或許有些人會跟我一樣疑惑,為何被槍決前,嚴水霞在拍照時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或許,那是因為即使就義,她也無所謂據,相信燦爛的明天終會到來。而這樣的笑容,不是只有在電影中,而是當時綠島案的受刑人,一致都嶄露的。
第一批的綠島回憶

據國家人權博物館《向光》文章,蔡焜霖、楊國宇和吳澍培三位綠島新生訓導處第一批受難者回憶,他們因為涉嫌參與讀書會等「非法組織」、藏有某些我們今天看來平常不過的「禁書」(如「戰爭與和平」),或是因與親友閒聊社會狀況,而被逮捕關押。在綠島參加「感化教育」的這群「新生」們,整天上著死板的「思想課」(毛澤東批判、國父遺教等等),以及勞動建築,「自己做牆把自己關在裏頭」。
大約在1952、1953年,根據吳澍培回憶,在韓國的「反共義士」(投降戰俘)被送來臺灣的期間,平時不對外開放的綠島,某天突然開放中外記者前來採訪,新生的伙食不僅變好了,行動也比較自由。
然而等記者團走了之後,又出現一團皆是少尉以上的軍官到來,宣布舉辦「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因為眾人對此反應冷淡,訓導處便把一批「難管教」的犯人送回臺灣,羅織意圖在獄中叛亂等罪名,對他們進行軍法重審,共槍決14人,死者當中,也包含蔡焜霖的好朋友蔡炳紅。
本來,蔡炳紅以及同案的許學進、楊俊隆、傅如芝等十一人,已由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法官判決「無罪」或「感訓」,但因國防部和總統府的介入(電影裡,蔣介石含飴弄孫的同時,卻決定了十多人的生死),使他們全數被改判槍決。
此外,在那段時間還有來自中國沿岸南日島的戰俘。新生們從南日島戰俘口中瞭解中國大陸的情況,也偷偷塞《新生報》和《中央日報》給他們,讓他們知悉台灣情況。後來,南日島人想要趁補給船來時,搶船返回中國大陸,但計畫敗露。新生與南日島人交換報紙一事連帶被查獲,吳澍培和其他六個人被認為有劫船逃亡之意,移送回臺北審理,幸好一位公設辯護人馬心聲知悉冤情,還叫來南日島人梁耀光替新生作證,因此吳澍培等人免得罪上加罪。
浪濤聲下 如今空蕩的訓導處

如今來到轉型為「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的舊監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當年的「新生訓導處」。
在這裡,可以看到當時受難者自力建造的建築,諷刺地將自己關押在裏頭。寫有「新生之家」的入口,相對應的是寫著「革命之門」的出口。我不確定後者那麼「反」的名稱,為何可以成為門上的稱號。但這裡對「新生」來說是個解脫之處,代表到此開始進行思想的改造後,將如獲新生。兩旁有監視碉堡與傳令室,是外賓來訪及拍攝官方宣傳照片常見的地點。
在園區內,最讓人印象深刻莫過於「第三大隊展示區」。內含獄方人員與政治受難者的寝室、政治課的教室等空間。目前依當年原樣重建,過程仰賴當年在此的受難者用口述、手繪或提供難得存留下來的照片、手稿等珍貴資料,逐步重建出當時的環境與氛圍。
在室外的碉堡,上頭有個「完」字,是當年「團結新生同志(力量),完成第三任務」標語的第7個字。這些字分別成了12中隊的個別代號。而由受難者自己海邊打石所見的房舍,用來存放物資、做為教室,而稱「克難房」,這些房舍在當年有上百間。如今留存修復的,是第三大隊的中山室,獄方人員有時在此開會,也提供檢查過内容的報紙供受難者閱讀。
在園區外,一些自然景觀也成了白色恐怖的象徵。如新生們必經的「象鼻岩」,成了政治受難者進入訓導處的「鬼門關」;雄偉的「將軍岩」,則是新生的打石場;代表性的三峰岩,同樣也是打石場所在,成了受難者回憶這段悲劇的紀念碑。
走到綠島最陰鬱的角落─「燕子洞」前,則會經過稱為「第十三中隊」的亂葬崗。這裡葬著逝去的新生、「綠洲山莊」受難者與獄方人員。之所以稱為十三中隊,是因為當時新生訓導處只有十二中隊,而為了緬懷死者,故而稱之。
我從來沒有特別繞下去燕子洞過,我知道這裡有著很多傳說,或真或假不知道,但整個園區的的高壓就讓人備感壓力了。更遑論被謠傳為刑場的燕子洞。

如今,整個「訓導處」已經空蕩,上頭的標語逐漸退色,綠島剩下的,除了商機,還有那似乎永遠純淨的大海,還有青翠山頭。少了監獄人員的威喝、沒了受難者的低語與哀號,多了更多陽光灑落。
但這段過去可不能就此被埋沒,除了是讓我們更珍視如今的自由外,也讓這些人的故事,那被極權統治所壓迫的,來自四面八方,曾經有所希望卻見不著光的人們,能夠被記住,每位受難者的背後,都是一整個家庭、一整個世代。
我還記得那時在綠島的海邊,聽著浪濤,看著晴朗到不可思議的這座小島,心情輕快的像在飛一樣。但數十年前,那些受難者們,跟我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們的信念,他們的希望,在如今終於化作現實,我們可以自由唱著自己喜歡的歌、自在說著自己想說的話。在如今空蕩的新生訓導處,只剩下浪濤聲,捲走了苦難,帶來了光芒。
參考資料
- 維基百科
- 國家人權博物館
- 公共電視,白色王子
- 聯合新聞網(2021年12月8日),70年前綠島的記憶碎片──三位受難前輩的專訪故事(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半年刊《向光》第4期〈青春哀歌─ 70 年前綠島的記憶碎片〉。)
- 風傳媒(2022年4月25日),他們被槍決前一刻,為何都露出最燦爛笑容?解密台灣歷史最震撼「叛亂犯」背後真實人生
- BIOS(2022年10月25日),流麻溝十五號,以及那個「戶籍地址」裡發生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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